文艺评论:通俗之美
作者: 来源:贵阳市文联网 发布日期: 2021-11-15 14:28:00
通俗之美
——赵树理《小二黑结婚》赏析
武明丽
山西农村一对青年男女,平民家庭出身,身心健康,却不能正大光明相爱,不可以结婚。谁阻碍他们?封建迷信思想和固有陋习。有阻挠,有抗争,又逢抗日民主政府提倡婚姻自由。这三个点支撑起《小二黑结婚》的故事架构。
小说出版,轰动全国。几万册发行量,在1943年可谓天文数字。
时隔将近八十年,新生读者看这部小说,就情节而言,也许会觉得男女主角小芹、小二黑落的坑都不该成其为坑,而且这些坑随后又异常顺利被填平,就像《西游记》里的妖魔鬼怪,任它再闹,遇到神仙,秒乖。
然而在落后、愚昧的环境,理所应当的事,就是会遭否定,不应该的事却又变得“理所应当”。比如恋爱不可以自由,婚姻不允许自主。包办婚姻是正常事,父母之意、媒妁之言乃必须。人性在如此环境被压抑,久了变态也不自知,还形成陋习,代代因循。麻木的人无知无觉,痛苦留给了少数清醒者。2019年出品的法国动画短片《盒子》,正是讲群体麻木环境中,个别灵魂的觉知与抗争。撇开《盒子》与《小二黑结婚》时间、空间、事件差异,二者反映的问题本质相同。由本质看《小二黑结婚》,它不过时。但作为小说,为情节设置的障碍轻轻松松就被跨越,让人感觉落空,感到乏味。
并非赵树理没能力制造迂回情节,看他对人性的入木刻画,对人物情绪的精准把控,就会知道他只是有意让情节平面化。何况《小二黑结婚》取材自真实事件,现实中的“小二黑”没等到“神仙”出面,就遭“妖魔鬼怪”打死了,还被说成 “自杀”。想要故事立体,小说照搬真实情节都精彩。但赵树理写《小二黑结婚》旨在向广大农村群众宣传婚姻自由,他必须使它通俗易懂,并要让人看到美好希望。那时赵树理在中共北方党校工作,“写通俗故事,将旧时代封建迷信群众领进新时代大门”是上级交给他的任务。
目标受众决定作品调性。赵树理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就已饱览中外文学作品,并深受国内新文化运动影响。他早期作品有明显“五四”知识分子文风,那时他会写 “时光如流水一般在掌缝间滑落” (《白马的故事》)这样的句子。有一次学校放假,他回家给老乡们念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,给农民讲农民的故事,乡亲却听不入耳,觉得没上党梆子有意思,他才意识到,面向农村群众的作品,文绉绉行不通。赵树理的文风从此往通俗方向发展,后来他还以山西乡士文风开创了“山药蛋”文学派系。
1943年4月,赵树理到山西省左权县下乡,遇到“小二黑”事件,调查清楚来龙去脉,他心如坠石。赵树理是农民出身,了解农村,对农民的苦难感同身受。封建迷信思想是愚昧的始作俑者,他要用手中的笔清除农村群众心头魔障。《小二黑结婚》完稿于1943年5月,次月,“小二黑”官司结案,被告受到法律惩处,然而村民普遍不认同法院判决。他们觉得打死人不应该,但“小二黑”错在先,打他也情有可原。“小二黑”错在哪儿呢?他们认为错在不听从家长安排的婚事,他搞自由恋爱,还想婚姻自主,这是离经判道、伤风败俗。那时《晋冀鲁豫边区婚姻暂行条例》已经颁布了一年多。条例明确规定“结婚须男女双方自愿,任何人不得强迫”,对订婚、解除婚约、结婚、离婚、子女问题也都规定得明白。村民们对条例却似乎一无所知。事实证明,仅仅完成小说是不够的,还必须让它广泛传播。
《小二黑结婚》出版远没想象中顺利,反对声中,有说它不符合抗战时期主旋律,有说它庸俗,还有说它将基层抗日民主政权干部(指小说中金旺、兴旺等一类人物)写成了恶霸,说即使是真实存在也不能写,写了就是暴露解放区阴黑面,是抹黑为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政权。一部已被作者平面化处理的通俗文学作品,在反对者看来,依然丰富立体得刺目。幸得有关领导鼎力支持, 1943年9月,《小二黑结婚》终于出版,彭德怀为小说题词“像这种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”。
了解了《小二黑结婚》的创作背景,看赵树理对该小说结构的安排就更加清晰。
小说用两位“神仙”——二诸葛与三仙姑——开头,以他们的忌讳说明封建迷信思想不可靠。“不宜栽种”与“米烂了”是村里众所周知两人装神弄鬼的马脚。二诸葛每每卜卦,屡屡翻车,他连自家播种大事都算不准,难怪臊得怕人提。三仙姑呢,神上身了,还有心思挂记锅里泡着米。
直指事件根源——封建迷信思想——后,小说以分段式结构让主要人物、主要情节逐一登场,小标题取得质朴可爱,非常口语化,例如:“看看仙姑“、”怎么到底“。
需要注意的是,小说结尾再次动用两位“神仙”。拿他们新露的马脚嘲笑他们,并根据新马脚分别给他们取新外号:“前世姻缘”、“命相不对”。这是对封建迷信不可信的再次强调,也是对小说婚姻自由主题的呼应,可谓一炮双响。
小说情节发展路线确实够大众:起因、矛盾、解决矛盾、欢喜大结局。
作为面向边区农村的通俗文学作品,下笔必须藏锋,让它以朴素面目呈现,质朴且具骨力和韵味,这考验作者才华与功力。《小二黑结婚》在人物刻画、节奏把握、语言风格上都精彩。
先说人物刻画。
赵树理对三仙姑这个角色着墨最多,她是人性被压抑至变态的典型农村女性人物代表。是封建迷信思想的受害者和施害者。
三仙姑十五岁就嫁给了于福,于福是个“不多话,只会在田地死受”的老实庄稼汉。这个村里最俊俏的女人,年纪轻轻过起孤寂日子,她是不甘心的,不自觉招蜂引蝶。挨于福他爹骂后,那些蜂蝶跑了,她好一番哭闹,随后装神弄鬼扮仙姑,未曾想这竟给她创造了和狂蜂浪蝶重又见面的机会。于是她每天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,在神坛上与前来观瞻她的青年们意淫,如此混过三十多年女人的大好光阴,曾经相好的青年们再没精力去陪她坐神坛,她又把心思放在年轻后生身上,拿女儿小芹做诱饵,她知道后生们来是为看她女儿,但她可以借此看后生。她不同意小芹和小二黑结婚,因为她怕女儿阻碍她亲近小二黑。于是她着急给女儿找婆家。女儿不同意她为她寻的亲,她便诅咒女儿,说“这是前世姻缘,不顺天意活不成”,还嗦使丈夫打女儿。
知道小芹与小二黑被金旺他们抓到区里,她跑二诸葛家闹只是为了显威风,也为遮人耳目,“其实让小芹吃一吃亏她很高兴”。区长传她去问话,她说“闺女大了咱管不了,就去请区长替咱管教管教!”讲这话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女儿伤风败俗,而是她欢喜有人替她教训“情敌”。然后她把自己精心打扮,“换上新衣服、新手帕、绣花鞋、镶边裤,又擦了一次粉,加了几件首饰”,好久没有人前炫美了,进区受问是个机会。
进区后发现她的“美”无人欣赏,反招嘲弄,“情敌”也没遭教训,还如愿以偿。她心灰意冷了,洗净铅华,换上一身老母亲的皮。仍是不甘心的,她只是不得不败给命运和岁月。
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,一个画皮一样的变态女人,可怜、可恨、可笑又可叹。
其余人物刻画再没像三仙姑这般浓墨重彩。在全篇人物刻画整体效果看,笔墨疏密浓淡干湿皆安排有度。
再看于福这个角色。
作为三仙姑丈夫,他是用来衬托三仙姑的。三仙姑闹,于福静。三仙姑艳色,于福淡彩。于福的笔墨没三仙姑多,但够生动。
写于福,起笔一句“他是个老实后生,不多说一句话,只会在地里死受。”就给这个人物定了基调。老婆招蜂引蝶弄到他爹都看不过,大骂,作者却只字不提于福的反应。只写三仙姑大哭大闹,他和他爹拿她没办法。虽不着什么笔墨,但一个老实、隐忍的形象出来了。于福是疼爱女儿的,可他怕三仙姑,于是他对女儿的爱都压抑在三仙姑的霸道中。三仙姑借神的口吻嗦使他打小芹,于福不愿意,他的反抗方式就是下跪求情。“于福跪在地下哀求,神非教他马上打小芹一顿不可”这句话写得太生动干净了。小芹遭抓走,于福是着急的,赵树理这样写 “于福虽比她(三仙姑)着急,可是自己既没有主意,又不敢叫醒她,只好自己先去做饭,饭快成的时候,三仙姑慢慢起来梳妆,于福问她道: ‘不去打听打听小芹? ’她说: ‘打听她做甚啦?她的本领多大啦? ’于福也再没有敢说什么,把饭菜做成了放在炉边等,直等到她梳妆罢了才开饭。”又耐着性子等三仙姑精心打扮,直到三仙姑“叫于福给她备上驴,她骑上,于福给她赶上,往区上去。”于福的着急、无奈都在沉默中。在“怎么到底”那一节,在群众大会上,“村长让村民揭发兴旺金旺两兄弟恶行,好一会儿没人敢说话,有几个胆子太小的人,还悄悄劝大家说: ‘忍事者安然。”这些人是被欺压又害怕反抗的群体,作者拿于福做这个群体的代表人物,方便刻画,因为她是三仙姑的身边人,只消三仙姑带动,于福的性格特点自然而然就显现出来了,就像同一个纸面上,黑与白的关系。
《小二黑结婚》的语言生动,既合山西农村语言习惯,贴人物性格,又富于节奏美、趣味性。读来有滋有味。例如:
首饰擦得更明,宫粉搽得更匀。
青年们到三仙姑那里去,要说是去问神,还不如说是去看圣像。
小二黑这个孩子,在三仙姑看来好像鲜果,可惜多一个小芹,就没了自己的份儿。
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,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。你一宗他一宗,从晌午说到太阳落。
一连说了四五款,才说道:“我歇歇再说,先让别人也说几款!”
赵树理在建国后又写了部以农村婚姻自由为题材的作品,即他的中篇小说《登记》。这是他在《说说唱唱》杂志当编辑时,一时没稿子用,应急写的,一出来,又成经典,里面写小飞妖挨打后的哭,绝了!《小二黑结婚》和《登记》是姊妹篇,一起读更有滋味。这两部作品,从艺术角度来说,也都经得住时间与推敲。